琐记

数据的人

2023.09.15
#技术伦理

数学课实在听不下去,于是开始刷少数派。然后我发现了一个开发中的 app,开发者希望用一种 CRM(客户关系管理系统?我查的,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的,不过看名字也能懂个大概)的方式来管理人际关系。

准确地来说是用来记录朋友的信息,其实记录生日、家乡、相识日期这些信息我还算能理解,可能就当备忘录用了;但是我尤为在意的是,作者设计了记录性格、爱好,甚至朋友分级的功能。不得不感慨大人的世界真复杂啊。

我不知道,如果你连一个人的性格都想不起来,社交究竟还有什么必要。性格标签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一般来说标签的作用是用来分类与查找,难道说我真的需要在搜索框里输入 tag:"慷慨大方",来快速的找到一个人来帮我付下今天的晚饭?

甚至还不算完:“这点和传统 CRM 很像,人一旦多起来,就需要分圈层、分远近进行维护,这样才能在有限的精力,维护好朋友关系。”这是作者文中提出的观点,我看见这一段文字的时候,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真的不是活在什么尔虞我诈、逢迎谄媚的小说里吗。

标签化与分类标准在这里已经变成了无关紧要的问题,因为这些功能用一种机械到冷酷无情的分类学视角碾碎了所有真诚的、互动的、演变的人际关系。每一个人在这里被肢解成了一个个属性,塞进不同的阶层,分门别类,亟待取用。

八面玲珑简直不值一提,有了这份数据,你可以做到千人千面。如果你觉得还不够,还可以继续开发,肯定是可以做到的:用上 GPT,分析你和朋友的聊天记录;用各种决策算法,在交际中永远选择最优选项……尽管现在的技术可能达不到,但是你可以把自己武装成一个社交版的天网,非常科幻,非常酷炫,非常高效。但是,这样真的有用吗?

多少作为一个工科学生,我对效率与利益是有一些追求的。但是人际关系绝对不该成为优化的对象,人不应该变成数据。我们已经没剩下什么了。

事实上我讨厌许多技术:用户画像、目标分析、大数据;偏激一点的说,还有所有把人数据化的技术。没有人应该变成数据,没有人应该变成商业活动待宰的羔羊。但是很遗憾的是,这些似乎都是我要学的内容,而且似乎是全世界许多的设计师都在做的事情。产品经理说,我们在增加用户粘性;CEO 说,用户花在我们的产品上的时间越来越长。设计师功不可没,但这是值得我们自豪的事情吗?

当越来越多的公司利用心理学、经济学、统计学——各种科学——的武器来绑架消费者的时候,我感到无奈的悲哀。打开手机,关掉后台的定位权限;正襟危坐,就怕触发翻转广告;避开无数推荐的“猜你喜欢”;用隐私模式,用无痕浏览,拒绝发送设备信息——然后:

“北京大学生有福了,设计类课程 1 元起!”我在 AI 和大数据的强强联手下,输得体无完肤,衣不蔽体。我是一个数据的人。但我实际上没有什么办法,因为我是一个数据的人。我强烈反对,但是反对是没有用的。我只是一个数据的人。

数据以一种包举宇内,囊括四海的态势,试图量化整个人类社会。于是人变成标签、变成数字、变成向量组。即使数据再多再庞大,那始终不是我;它们描绘的是一个数字化的我的形象,用来给那些人提供参考,但那始终不是我。追求量化与极致的效率,带来的就是人的消失。很多技术人员抱着量化一切的信念,因为量化分析是开展数字化工作的基础。但——工程不能解决一切,永远不能。我坚信有些事物是我们无法量化的:情感、思维、记忆、诸般人性。数据的人永远是失真的,所以我讨厌成为数据的人。没有人能被完全变成数据,所以没有人应该变成残缺的数据。

但我们仍然在被强制的数据化。在技术-资本合流的时代,面对这些数据技术,我们是无比无力的。但我的反对不能像卢德主义者一般,只是单纯的否定。作为设计学生,作为技术爱好者,作为数字公民,我应该学习这些技术:去了解、去思考、去利用、去反抗。尽管可能是螳臂当车、痴人说梦,但我想,还是先学着,先试试再说。

后记

以及我上学期读了一些设计学的书,其中感慨最深的一句就是:“设计师是满足需求的,而不是创造新需求的。”我来学习设计,用一种虚伪又装模做样的说法来说,是来让世界变得更好的。我喜欢非洲建筑师(原谅我忘记了名字,他是非洲首位普利兹克奖获得者)为贫困村庄设计的低成本教室,我喜欢微软为残障人士设计的游戏控制器,我喜欢街霸游戏内为盲人玩家设计的距离提示系统。设计通过一种造物的壮举,填充了人与自然的界面,让人能够更强大地面对残酷的外部世界,设计从人类发明工具的时代开始就是为了人而服务的(这是《符号学Ⅱ——设计部门符号学》的内容)。但是越看现代的设计我越觉得是不是跑偏的有点太远了。我承认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可能作为一个工科学生我算是有病的,但是我拒绝治疗。我始终希望设计能用在更造福人类的方面,希望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能继续保持这种信念。

最后附上《设计人类学:基本问题》中的段落,我挺希望学设计或者不学设计的朋友们都读一读的:

不但如此,设计师还被要求和委托人一起制造需求,设计的创造力被迫与制造需求的手段或套路划等号。这样一来,设计这个职业就因为成了资本的同谋甚或走卒,导致其从业者不但幸福感缺失,更有几许萎顿乃至内疚感。换句话说,在现代,职业设计师总体上并不是为了人而设计,而是为了数据或是分析报告而设计,归根结底是为财富而设计。这当然不能说是设计师的错,他/她们的职业甚至还有在商业-技术合谋的高速喷腾中泯没的风险。

《设计人类学:基本问题》